我长大的那处宅子进大门后是个棚子,那儿有个“金灿灿”的秘密,是当年盖棚子我给爸爸打下手时出的主意。
去姥娘(即姥姥,外婆)家的路上,会路过一座奇怪的灰灰的山。“平头”,四季都颜色均匀,坡度均匀,“表皮”颗粒均匀,远远看去像是个过于标准的梯形,坐在一片高高低低的山岭中间,非常特立独行。每次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路过,都会盯着这座山很久。山脚下流过一条河,水流细细长长,河道不窄,在山脚下这段的河水总是灰灰的浑浊着,并不是雨后河道里那种正常的泥土色。
很小的时候俺妈就告诉我,那座山是座金矿。河道里的水的灰色,跟矿山表面的灰色一个来源,是从打碎的矿石淘金剩下的碎石浑水。河道里有显而易见的灰色淤泥,竟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影响到河水的流淌,我很惊叹于流水的力量。
七宝南山地形复杂,30年代日本人也晕头转向没有完全搞定。困于交通,闭塞的日子持续着,金矿可能是第一个入驻七宝的“现代单位”。附近就这么一个矿,因此大家提到它基本会直接说“矿上”,少数时候采用“金矿”。那时候并没有家用钟表电视来指示时间。在金矿之前,多数人只能依靠太阳方位来判断个大概。有了金矿,就不一样了——金矿因开采需要,会在固定时间放炮,炮声巨响,方圆十里地都听得见,久而久之便成为了大家的“定时闹钟”。姥娘在坡上地里干活,听到炮声就知道该回家做饭了。
金矿的“现代”还体现在夏夜的露天电影放映。70年代,俺妈还是个上天入地的“皮猴子”,特别喜欢跟在大哥哥们屁股后面,摸黑步行几里地去矿上看电影。大哥哥们并不喜欢带着个短腿女娃子跟屁虫——嫌她走路慢、还会在电影中途打瞌睡,因此会故意告诉她错误的出发时间,等她反应过来早已找不到人影。老妈并不气馁,仍然是紧紧盯人,即使破破烂烂的鞋子不跟脚,也一有机会便努力追上去。
去矿上必须会经过那条小河,大孩子们轻轻一迈就去到了对面,她小小个子,很努力地跃一下,后脚还时常会陷在淤泥里——就是那些淘金水留下来淤出来深深的灰色的泥——然后努力把脚连带鞋子拔出来。直到几十年之后,老妈说起小时候非常痴迷去矿上、去看电影,被嫌弃、陷进淤泥里的回忆,仍旧会哈哈大笑一阵,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很久以后我第一次看《肖申克的救赎》听到那句有名的台词:“你知道,有些鸟儿是注定不会被关在笼子里,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俺妈笑着的眼里的光。
过去几十年,方圆很多里地的几代村民很多都在矿上做过矿工,姥爷家也不例外。姥爷家的石头房子在半山坡上,院子比屋子低很多,因此站在屋墙下时并摸不到窗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外墙在跟屋子地面持平的位置,有一线凸出来的石头,仿佛房子的“腰线”一样。当我长到足够高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可以抓着凹凸不平的墙,踩着“腰线”,在外墙贴着墙小心翼翼挪着步子,就慢慢蹭去了窗户外面。我在窗户外面的小台上发现了“宝藏”。
宝藏啊!
作为小学生的我,第一次看到黄灿灿、亮闪闪的、有着奇怪形状的石头。它们大大小小的,多数都不到一拳大小。
“这是什么呀?”
我止不住好奇。
姥爷说,那是些矿石,从金矿上开采出来的,不过不是金子、是铜——虽然看着黄灿灿的。我后来才知道那是黄铜矿的结晶石头。我不知道它们在姥爷家的窗台外面经历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我也没见过金子,可是那些有既随机又工整的结晶体还有闪闪颜色的石头,跟其他或圆润或粗糙的规矩石头比起来太不一样了。好看!
于是每次去姥爷家,我的一件大事就是攀到窗台那边,一手把着窗棂固定好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翻来覆去地仔细翻看每一块石头。好漂亮的石头呀!我心里默默的喜欢着。
后来,我让姥爷把两个窗台的石头都拿下来给我看,并在每一次看它们的时候给石头的颜值排个序。再后来,我便小心翼翼地问姥爷,可不可以把最漂亮的那块石头给我、拿回家去。姥爷说,好。再后来,我便每次都从姥爷家挑最好看的一两块石头带回家,竟慢慢把姥爷的窗台搬空了,“乾坤大挪移”到了我家的窗台和腰线上。我每每看着都好开心,也让实用主义的老妈很无语。
这大概是我喜欢漂亮石头、晶体、宝石的起源。它们完全天然,形状随机而又有章法,内里有着各种鲜活的色彩和结晶形状,或晶莹、或深邃,彷佛大自然不经意间造出的小惊喜被发现,每每看到都让我内心蝴蝶飞舞。
2012年,我第一次去DC玩,预备在三天时间内打卡所有的博物馆,计划执行得非常精准,直到我在第二天下午去到自然历史博物馆,看到了宝石展区。我立刻走不动了。我看到满厅的天然石头,一座座彷佛已经活过亿万年却依然保有绝世容颜的仙子,我好想就地坐下,像贾宝玉看着水做的妹妹们一样发发痴,任时间流逝。
我在厅里流连忘返了两圈,最终决定继续执行计划、前进到下一个博物馆。然而那天我一边继续逛其他博物馆,仍旧一边想着那些石头们。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决定更改第三天的计划,再回去那个展厅,再看看那些宝石。宝石展厅紧挨着珠宝厅,里面有著名的巨型蓝钻“希望”,有欧洲皇室很多位皇后、女王的大型珠宝套装,每一件可能都价值连城,在我心里却丝毫比不上隔壁那些石头的原始风采,如死鱼眼之于南太平洋的黑珍珠。石头们有真正不可比拟的风华绝代,有超脱人类时间的自由。我不想拥有它们——我于它们,是渺小的。能看到它们的美好,我就已经觉得此生有幸。
快初中时,家里修院子的棚子,我帮爸爸运土、运砖,又想到了窗台上风吹雨打的石头们。
“爸爸 爸爸,种下这些好看的矿石,能不能长出更多好看的矿石呀?”
“亿万年以后,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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