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巾在头条上呆了好几天,我满头问号,莫名其妙——中文互联网上对月经零生理常识、对卫生巾零商品常识、逻辑负分滚粗水平的人这么多吗?
比如有人问,怎么不算好日子早做准备呢?实际情况是,即使是月经周期非常准,即使在有各种软件帮忙记录周期的今天,也只能精确到天,不能精确到小时、分钟,而子宫内膜壁破裂出血的瞬间,也不会即时通知到本人,更何况我们都是有日常生活的、并不住在洗手间。我,到现在也从来没有一次成功掐点用上卫生巾。
月经,又被称为“月事”,但长期以来并不会被“直呼其名”,而是像伏地魔一样,每个人都知道You-know-who但仿佛说出“月经”两个字会被某种彻骨的恐惧支配。当然,我们不在魔法世界,不好把月经跟伏地魔比。但我想可以从月经带来的沉重生活成本谈起,对比一下月经和老虎。
时间成本是很直观的,虽然因人而异,但大部分可以简化为一年十二个月,经期延续三十年上下。除了时间成本,单次月经的情绪成本、身体成本、金钱成本都不可小觑。
第一,情绪成本
情绪成本又分为两部分:社会规训带来的月经羞耻,荷尔蒙导致的经期综合症。
我妈称月经为“那样子”,且偶尔才会提到。直到我来月经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彻底知道“那样子”是什么。在我上大学开始学讲普通话之后,观察女同学才学到了“大姨妈”这个称呼。在那之前,月经一直是女生间的一个无需发声便心领神会的眼神。初中生物课有一节课干脆是老师不讲、全班自己看书,因为那一节的内容是人的生殖器官。
月经羞耻带来基本健康信息匮乏,信息匮乏导致原本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因为所有人的讳莫如深,我对于月经懵懂了很多年——毕竟我直到2006年才开始上网。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所以充满未知,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也无从求助。即使遇到一些问题也不敢大张旗鼓求助,自己憋着因未知而来的恐惧,一年,五年,惴惴不安,直到有一天偶然地学到别人的处理方式,迅速在心里记下,然后稍微放一下心。
外加的心理负担是真实的,体内激素水平带来的经前综合症更加真实。
我的女性朋友们,大多数都有经前综合症(PMS,Premenstrual syndrome),最轻的症状是情绪波动和饮食冲动,严重的有焦虑,易怒和抑郁症状,甚至失眠。这些症状都是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决定的,如此情绪压力每月袭来、贯穿人生最好的二三十年,这道数学题光想一想就觉得很崩溃。
想象一下,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时间被激素干扰情绪,还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在流血、但因为社会规训的羞耻感需要把这份不适费尽心思藏起来,同时需要打起精神正常工作学习生活,仅仅是月经这一件事,就迫使女性需要具备极强大的精神力量才能负担同样的社会生活。
注:本文的“女性”,使用“会有月经周期的人”更准确(毕竟不是所有有月经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女性,也不是所有女性都会来月经),但为了行文方便,本文范围内以“女性”简化之。
第二,身体成本
经前综合症不仅仅体现在情绪上,还有身体上的疼痛和疲劳。有人痛经多年、甚至曾痛到需要进医院理疗;有人头痛、腹痛、腰痛,有人便秘有人腹泻。比起这些能把人搞到半残的疼痛,脸上爆痘甚至是不值得一提的症状。这些症状每月都要来一遍,要忍很多年。
即使是很幸运、经前综合症较轻的人,月经到来的那天以及流量大的几天,身体也是极不舒服的,包括正在出血、止血、流血块的身体本身,以及对装束的极端注意,不可能无拘无束。体育课常有同学请假,即使不痛经,也会因为经期体力不足,或因为担心卫生用品移位(尤其是没有卫生棉条的日常)导致“流血事件”曝露。
有朋友流量大到需要就医。即使是一般的流量,也需要站、走、坐、卧都注意保持姿势,时时留心自己的裤子裙子座位,且定时去厕所更换卫生用品。一旦不留意或者来不及留意,就可能上演“血的教训”,这样的事件一旦发生就仿佛“社死”一般,是极大的社交恐惧。
此处需要声明一下,我并没有从事体育职业的朋友,并不了解职业运动员如何处理经期。以上都是我与我朋友们作为普通学生成长为普通脑力劳动的打工仔的经验。
现在想想,月经影响女性身心这件事对所有经历过高考的人都理应是“常识”,毕竟,高考前老师会专门告诉女生去医务室拿药来调整经期、避开高考的几天。如果真的毫无影响,这是何必呢?
第三,金钱成本
包括一次性用品的成本和可重复利用的用品成本。以下是一些常用用品清单(不包括严重医疗症状带来的看病费用):
卫生用品,包括卫生纸、卫生巾、卫生棉条、卫生裤
包裹卫生用品的额外包装,包括但不限于黑色塑料袋
止痛药(而有些人认为,可以忍)
短效避孕药(调理月经周期)
内裤(因为沾血洗不净而提前退役),月经内裤(带额外不透水的保护层和皮筋帮忙固定卫生用品),月经带(是的,这真实存在)
经期用的垫子(防止睡眠期间侧漏到床上),洗涤用品
因为需要处理月经事宜而花费的成本,比如买上述物品所耗的时间、交通和税
让我们暂时假装2-7项都不存在月经导致的额外费用,让我们只看卫生用品里的最普通的卫生巾一项。普通卫生巾价钱几何?并不便宜。
通常,买卫生巾至少要同时买两个尺寸(甚至更多),包括日用与夜用两种(是的,同样大小的屁股也需要不同的尺寸),主要是容量的区别。因为夜间睡眠是卧姿,无法因为夜间而暂停流血,也无法像白天那样随时去更换卫生巾,所以夜用卫生巾必须能够容得下一整晚的量,不然遭殃的就是床品。
目前,淘宝上的普通品牌夜用卫生巾大促销价大概¥1.5-2块一片(我们暂且按¥1.5算),日用卫生巾大概¥1块一片。普通经期按照7天计算,前三天量大、需要每天换5片,后四天量小、每天来3片,再加上每天夜用1片,一次经期保守计算需要1.5*7+3*1*5+4*1*3=¥37.5,一年就是~450。如果要追求更轻薄、更舒适的产品,或者没有在促销时囤足货,成本只高不低。
你可能会问,卫生巾为什么要追求品牌?肯定有更便宜的选择呀。
当然!当然有更便宜的选择。比如非品牌的卫生巾,比如卫生纸,只是需要牺牲掉产品性能、舒适度等,甚至是卫生程度。
以我为例,我在高中之前只用过一次卫生巾,在县城读高中期间使用的都是人们听都没听过的没有独立包装、粗笨且设计不合理的卫生巾。高中时候的卫生巾价钱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当时住校每个月的生活费总共才一百块。
高中之前的那唯一一次卫生巾体验,是因为我在初中学校突然来月经、痛到嘴唇发白、几乎昏过去。同班的女同学偷偷去买了一包卫生巾塞给了我,我在厕所研究了很久到底怎么用。
第二天,我从家里拿了十块钱还给了女同学。十块钱对于当时的我是什么水准呢?十块钱是远超过我每周生活费的巨款。那时候,家里连洗衣机都没有,爸爸每个月的工资人民币三五百块(折美元$50)。我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是馒头就着1毛5一包的干干的咸海带丝,要五毛钱买一包大米干饭算大大改善生活。如果是去学校外买吃的,1块5有菜的午饭是绝对的奢侈品。
那次突然来月经导致我一下子花掉了十块钱巨款,我一边感慨世界上竟然有如此温柔精致的物品,一边为自己的奢侈耿耿于怀了很久。那包卫生巾我非常珍惜地用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卫生巾之前,我只有卫生纸可以用,并永远穿黑色的裤子。我妈则经历过月经带时期——我仍然不知道那块长条形的红布是如何实现它的功能的,我也完全不知道我的奶奶和姥姥当年如何处理月经。卫生纸会有长度问题,会有厚度问题,会被浸透,会因为走路跑步蹲下站起的动作而移位、甚至掉落(那是真正的“社死”)。月经期间,一个只有卫生纸可以用的女孩子,如何参加体育活动?
当然,我已经脱离那样的贫困生活很久了。但是,中国现在仍旧有很多低收入家庭。2020年的数据,中国有“6亿中低收入及以下人群,他们平均每个月的收入也就1000元左右”。也就是说,今天仍旧有不少女孩子很可能在过着我二十年前的沉重生活,一个月三四十块钱的固定支出对她们是一笔巨款。
月经,是造物主(如果有造物主的话)给全人类的繁重生殖税之一,但全部由女性承担。这税,按月来、连交三十年,每月都有时间消耗、情绪成本、身体折磨以及真金白银,且任何希望提升月经体验的行为都会大幅提高经济成本,比如更好的卫生用品、比如止痛药、比如短效避孕药。
古语有云,“苛政猛于虎”,月经绝对猛于虎。
老虎不会每个月都出现,老虎可以被捉住送走,老虎并不只针对一半的人。而月经的情绪消耗是不被世界上一半的人口所看见的,月经的身体折磨是无法被世界上一半的人口所感知的,月经消耗的沉重的真金白银被网上那么多人当作可有可无的小事。每个人都怕老虎,而人们甚至都不敢直呼月经其名,月经可比老虎猛太多了。
感谢时代进步,起码我们现在可以在社交网络上打出“月经”两个字,仿佛哈利波特世界里的魔法师,终于开始有一小波人敢在一些场合直呼“伏地魔”大名。
但这是在网络上。
日常生活中,姐妹们谈起月经,依然会用“大姨妈”来替代。“大姨妈”,“亲戚”,“那个”,“那样子”,甚至干脆只是一个眼神,彼此就懂了。“卫生巾”,多数都被“姨妈巾”所替代,“卫生棉条”被缩减成“棉条”,仿佛说出“卫生”两个字特别不卫生。
写到这里,我该认真安利一下所在公司的纽约办公室,今年升级了洗手间里的免费卫生巾,比之前的纸盒独立装版本更轻薄更舒适更便携,比我自己买来用的都好不少,确实让我每个月心情都好了那么一些些。
最后的题外话,我想“上一点价值”,既然每个月这么繁重的月经税我们都挺住了,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我们该对任何需要大量脑力、情绪力量以及一般身体能量的工作都抱有极大的信心才是,坚决不能妄自菲薄。我们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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