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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lsea 宫师姐

我与食物 【1】

写《我与食物》系列,为了在我彻底忘记对饥饿的恐惧感是什么感受之前,记下我追逐食物的完整历程。


有些朋友说,过去的苦涩就让它过去、忘记就是,何必老是忆苦?


不,我想要自己在80岁时依然有相对诚实的人生记忆。这可能只是一种执念,不过也是我“完全接受自己”的一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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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到这篇文章的人,十有八九会觉得“饥饿”二字非常生僻——此处我的脸上是微笑的表情。


我曾经一度把世界上的人分成两种并坚定地认为他们之间无法共情:挨过饿的人,和没有挨过饿的人。我是前者。


被迫的饥饿会造成一种长期且不理性的“肌肉记忆”,一种潜意识的对于食物短缺的恐慌。我人生的前十几年,到大二还被迫与饥饿共存,然后用了超过五年时间与因食物短缺而恐慌的潜意识做斗争、最终消灭了恐慌感。而我年过三十之后依然有很长时间逃不过对吃肉和吃饱的贪婪。


Part 1: 食物短缺,与饥饿共存


90年代的山东农村,仍旧有人吃不饱饭,比如我家。


可能有几个原因,地不够,地不好,粮食产量不行,还需要按人头交公粮,等等等等。我模糊地记得,从某一年起,家里交完公粮、还完欠的粮食后开始有了余粮,从一袋两袋,到五六袋,再到一口拿塑料膜封口的大瓮,一度变成两个装得尖尖的大瓮。小麦会变成面粉和麸皮,玉米会变成粗糙的煎饼。后来瓮不够用了,才过度到存粮食到粮站、变成本子上可以兑换面粉、挂面的数字,瓮就不见了。


不确定具体有几年,家里没有足够的吃的。我记事以后,听老妈讲过两件事。一件是她中午在家饿到喝井里的凉水充饥(老爸在较远的村子教书、吃百家饭,中午不回家),因为可能不仅没有食物,甚至没有足够的柴草烧热水。一件是她被嫂子当面埋怨不给侄子吃饱饭。实际上,那天中午家里只有一个半馒头,要喂小小的我,分给半大小子的堂哥大半个馒头,老妈作为一个成年人只吃了小半馒头。堂哥晚上回家跟自己妈妈抱怨中午没吃饱(是啊,确实是不够),然而老妈无法给自己辩解。


在我听她讲这个故事时,还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她的心酸委屈。现在想想,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是如何承受住那种程度的身体和精神双重委屈?快五十岁时老妈开始发福,我一边敦促她注意三高,一边为她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而开心。


小时候,我也不敢随便在亲戚家吃饭,因为饭桌多一双筷子是很大一件事。当然,我并不天然知道这一点,我是学到的。有一个周末我在堂姐家玩,玩得很开心。到了午饭时间,馒头上桌了,我也跟着坐下拿起了一半馒头。堂姐的妈妈拿着筷子指着我,“有人叫你坐下来吗?你可真是紧勤,不用吆呼就知道坐下吃。”


我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了,咬了一口的馒头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我由此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外号:“哭瓜”,方言里跟苦瓜完美谐音。堂姐妈妈后来在不同的场合从不同角度反复笑话过我。一会儿是“吃饭真紧勤、不用吆呼自己就坐下了”,一会儿是“一句话就哭开了,不让人说,真是个哭瓜”。我个子小,泪眼模糊中仰起脸,也并看不清那些当笑话听的大人们的表情。


我于是从来不敢在别人家开口要吃的。大家收入都比较低,油糖肉都需要花钱买,每一筷子都稀罕。即使在初中时候,过年的亲戚聚会,一帮孩子都会被家长重重提醒、上桌要收敛,不要把餐桌上的火腿、腊肠、肉等贵价食物抢光,会遭人嫌、惹主人不高兴。


说到过年,最开心的是有糖吃有肉吃。那时候,我们会早早起来,天还黑着就开始挨家拜年,需要花一上午才能把村里的亲戚拜完。我们几个堂兄弟姐妹一起,厚着脸皮像蝗虫过境一样,每去一家拜年都会把炕上的糖抢光(“法不责众”嘛),一上午的时间大概能装满两个裤袋,一大捧。我之所以记得数量,是因为我会忍住、直到拜完年清点一遍“战利品”才开始吃——而我的堂哥堂妹一边拜年一边就把糖吃的差不多了。


蛋白质来源,主要是鸡蛋和豆腐,还有些鲅鱼——当然,更多时候是只有素菜。白菜(豆腐)粉条和西红柿(蛋花)汤是常态。小时候村里不少人家有菜园。小学时候的夏天,午休时间会听到我一位同班同学走街串巷叫卖西红柿。她是家里老大,缓缓蹬着三轮车载着洋柿子(“西红柿”的土话名),两个妹妹跟着车子走。有很多次老妈会从一个硬币罐子里数出一两块钱,跟她们买一些柿子,是便宜量大的蔬菜和水果。一个夏天的时间,那个硬币罐子轻了很多。


老爸到我现在这个年纪才开始发福。现在的他即使三高还是很喜欢吃白面、精米和肉,厌恶粗粮和蔬菜。在我唠叨他很多次后,他才说,小时候吃很多粗粮实在是吃够了。我又想起来老妈讲过的那些年那些没什么油星的酸柿子汤。听老妈说,老爸曾一度吃柿子汤吃到恶心。


鸡蛋来自家里的母鸡。老妈会去买小鸡仔,希望能买到健康的小母鸡长大可以生蛋(小鸡仔很容易生病死掉)。小鸡仔雌雄难辨,大概只能寄希望于概率。但是老妈想到了一个衡量“健康”的法子,她拿跟杆子赶一赶小鸡仔们,跑跳灵活不打蔫儿的应该更健康。这个法子只部分有效,因为运动能力跟小鸡仔的性别有相关性,结果就是,买回家的小鸡仔长大后发现其实多数都是公鸡。


油很贵,用豆子换豆油炒菜吃。吃猪肉则更不平常。赶集偶尔买肉,每次半斤猪肉,切得薄薄的,一家三口可以吃好几天,其余日子都是素的,油花都少。瘦肉进我的碗,有肥有瘦的在爸爸碗里,老妈的碗里只有菜叶子。包的猪肉白菜饺子,白菜多猪肉少、从不成团。很多年间我一直以为标准的饺子馅儿就应该这样散的,因此后来吃到肉多菜少的饺子包子都觉得奇怪。


能吃是我从小的一大优点。老妈说我从来都不挑食,特别好养。刚刚会走的时候,仅有一丁点儿油星儿的古扎汤(音;面疙瘩汤的土话叫法)也能自己抱着喝一大碗,喝完还要把碗底都舔干净,还会为了能多吃一口追着碗跑、绕着桌子转圈圈——老妈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了很多年。她很感谢当时家里的那只老母鸡,每天生一只蛋,正好给我吃。老母鸡一直是散养,有一天突然走失没有回家,不知道是哪个无良邻居给拦去了。我于是没有了鸡蛋可吃。


突然有一年,我们家食物短缺终止,家里存放小麦的瓮没再见底。我们本地的粮食作物,主要是小麦和玉米,有的会在玉米地里加种大豆。端午节附近收割小麦,学校会放麦收假;中秋节附近收玉米,学校会放秋假。收获上来的粮食,要优先交公粮、交提留。“公粮”本质上是国家向农民征收的税,这笔税跟当年地里收成无关,按人头计、逃无可逃。“提留”则是每家每户交到村里的部分。剩余的粮食,可以卖钱、可以换面粉。


我年岁太小,并不清楚食物不再短缺的具体原因,好像跟家里某块产量特别低的地被转走有关?总之结果就是,瓮里连年有余粮了。再有几年之后,农业税在几经改革之后被彻底取消,当时人们反响很大,因为几千年来农民一直都背负着的税第一次被政府彻底免除。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顺手搜索了一下交公粮制度。这项国家范围内农业扶持工业的政策,在2000年开始推进税费改革,并最终终止于2006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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