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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lsea 宫师姐

回乡记2024

​Warning:这篇长文有万字​




从镇初中学校大门口出来,是一条双向四车道的大路笔直地向左右延伸,虽然它可能从来都没有四车道同时跑着机动车。这条大路在赶集的时候,是集市的边界。从学校大门口出来右拐,沿着大马路开一小段便是南河岸边,沿路散落着日常摆小摊儿卖菜买水果的人们,多数是农民,也有一两处是贩子。


河边有小土路,沿着河岸而去。往左一段,会去到繁忙的国道柏油路,那里有一座存在很久的南河桥。从镇中学直通南河这个位置,也有桥,是新桥。是我小时候没有的。读初中的时候,要骑自行车一直去到国道那边,从国道那桥过南河,再沿着河岸折回来,沿着土路往学校方向去。仔细一想,那时候其实也从来没有走过学校正门。正门好像是个摆设,可能只是给领导检查进出用?学生全部都是绕到学校后面,从另一个村子的大路到后门,把自行车按班级停放在停车棚里,再走教学楼的后门,上楼去教室。


扯远了。


学校大门口通向南河的笔直大路,到河边过桥,大路继续笔直延伸过去,路两边是大片农田。这里一直都是农田,这么多年来只是耕种的作物变迁很多,估计耕种的人家也变化不少。盛夏,田里是高高低低的玉米,有翠绿有嫩绿。如果是秋收之后,会有农民在路面上晒玉米。水泥路很宽阔,又没什么车,确实是晒粮食的大好场地。


继续直走,前面第一个十字路口,要右拐了——要直走的话就是另一个村子的方向。右拐也是一条笔直的水泥路,窄了很多只勉强能两边依旧是农田,陆续有几处旧旧的平房厂房,有的门口随便停着几部车子,墙根下是无管辖的杂草丛。爸爸年轻时候被人拦路打劫过,一棍子敲晕过去,他的眉骨上还有一道清晰的疤。我有时候怀疑他就是在这条路上被打劫的。


继续往前走一段,就到了村头。右边有社区大院(以前叫大队),有小超市,还有个理发店。理发店不知是否易主了。我曾在那边剪过很多次头发,在老妈的指示下,我的头发一直比男孩子的平头长不了多少。理发店在我小时候也经营淋浴澡堂,是附近人们冬天洗澡的去处,过年前生意最好。我曾经听到一个小姐姐跟同伴说:“要是我以后能有房子让我天天洗热水澡,那就太好了。”这么多年过去,这句话连同那时澡堂里的雾气都依然刻在我的脑海里。


大院斜对面是片空旷场地,一片水泥地,加一些简单的健身器具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宣传牌,围成一个小社区广场。这片地最早完全空旷。在很久以前的夏夜,我曾在这里看过露天电影,还看过唱歌演出。我不记得是什么电影,只记得幕布好高好大。我也不记得是演出什么,只记得突然主持人让台下观众自告奋勇上台唱歌,当时我坐在台下内心如敲鼓:“如果我举手上去会怎么样?”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后来这片地被用来作为集市(见《赶集往事》),立集的时候好像有请戏班来唱戏。我对于戏曲是一窍不通的,但我记得台下密密麻麻的人,我被后面抱着小孩的一个老嫲挤得身子不得不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前倾,且稍微动一下就会引来前面椅子上的人的白眼以及后面老嫲的咒骂。倒是不记得忍了多久,可能没有很久我就挤出人群回家去了。赶集时候,有时人多有时人少。年前的肯定是大集,摊位会从这片空地溢出,沿着大路蔓延到村子里,有好几条胡同那么深。


大路再往前,隔着一个十字路口,就是村子的居民区了。十字路口往左边走,是一片我比较陌生的区域。我有个小学同学住在那个方向,我曾经去她家串过门。她特别白净,有着两个小酒窝,扎着羊角辫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沿那个方向走出很远再七拐八拐,是村里的墓地区。可我只有几次跟着大人们去上坟的经历(因为堂哥可以去,我便坚决要去,就成了唯一一个上坟的女孩子。叔伯们颇为无语,爸爸倒是无甚所谓),并不记得路具体是如何走的。


要是往右边走,沿路的房子倒是熟悉些。这条路通向麦场,通向菜园,通向农田,我曾经无数次走过路过。有一家是姐妹俩,她们仿佛有数不尽的美丽的裙子穿。有一家是姐弟,姐姐是邻居口中的“别人家的小孩”,“小X真是能干,蒸馒头包包子烙塌饼样样都是好手!”。有一家有姊妹好几个(最幺是个弟弟),她们家可能是附近第一家水泥房,内里装修得金碧辉煌,还有村里唯一一辆皇冠轿车。有一家有个独生儿子,当我渐渐长大时,那个大哥哥在渐渐病弱。所有这些人,应该也跟我一样早就不在村里了吧。


我家在这排屋后,是村口第二排房子里的一处。那是我最最熟悉的一条胡同,我是胡同里唯一一个女孩子(有位邻居家有个大女儿,但她当时早已经出嫁)。路口有根斜着的电线杆。有一个夏天,赶集卖西瓜的摊位多到蔓延到胡同口。我在电线杆那里失手把刚买的西瓜摔成了几半,又懊恼又害怕。走在我身后的爸爸妈妈笑嘻嘻的,完全没有责怪我,我甚至有些惊讶。那天的阳光很亮,我好像穿着那条红色背带裙子。


胡同本是土路,一到下雨就很泥泞,前几年铺成了水泥路,能容一辆小轿车通过。走在胡同里,不知为何觉得房子比印象中矮很多。或许是铺路把路面抬高了,或许是我长高了。院墙外的树已经消失很久。记得那是两棵白杨树,还有一棵国槐,邻居家还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我一度很怨念为什么白杨树离着墙那么近,让我无法做秋千。为什么国槐长得那么慢那么营养不良?树上还那么多吊死鬼虫子。梧桐树好直好高好大的叶子,但为什么是空心的呢?还常见很大一条的荧光绿色树虎,比豆虫还可怕。


迈进大门,最早到影壁墙那里是没有棚子的。墙角曾经有一只母羊带着三只小羊生活过,后来又有一只孕母羊,后来它们都不见了。墙角还曾藏着一些我走路时捡到的漂亮石头——捡石头是犯老妈忌讳的事,所以我只能偷偷地、把它们藏起来。至于为什么是忌讳,我直到人生中第一次参加“出殡”仪式才知道。


后来,有了一个简单的石棉瓦棚子,地面也拿土仔细地垫起,我跟爸爸一起把我“收藏”的漂亮矿石埋在土底下(见《金灿灿的秘密》)。后来那个棚子更新成瓦片顶,应该是老妈已经怀上我弟的时候了。前阵子,棚子被更新成一小间平房,同时出现的还有南屋、西屋,算是圆了老妈的心愿,虽然其实房子没人住。


我生活在那里的时候,堂屋之外就还仅仅有个棚子而已,圈也是露天的。天井(方言,即“院子里的室外区域”)里曾经有过南瓜方瓜葫芦,但多数时候是空闲的。冬天下大雪的时候,甚至可以堆点什么。爸爸曾经给我堆过一坨马,很抽象那种,勉强有个脑袋,用俩石子当眼睛,然后有一片可以骑坐上去的位置。那么抽象,还灰呼呼脏兮兮的,但是那是附近人家唯一一座有眼睛的雪堆,我特别得意。


天井里还曾有过一棵杏树,长到小碗碗口粗,还是只开花不结果。大人们开始说不如砍掉,也有人说可以试试嫁接。我很心疼很惶恐,我想,开花看也很好啊,就碎碎念可不可以留着它。有一天,爸爸觉得我碎碎念很烦,就怒气冲冲地把树砍了,我很难受,但是爸爸觉得我掉眼泪更烦,更生气了。斧头砍向杏树的声音,时不时还会在耳边响起。


杏树之后,有一棵梨树小苗,努力长到一人高,还很细溜,就能够结果子了。是那种圆圆的秋月梨品种,竟然还很甜。梨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失了,大概是高中住校,有一天回来就发现它不见了。后来有一棵樱桃树,是本地传统品种,结黄色的多汁小樱桃。后来樱桃树也不见了。


月台曾是天井里很重要的部分,可以晒麦子,可以晒玉米,夏天天气好还可以安下桌子吃饭。房子建好很久之后,家里才有钱买石头沙子和水泥打月台。然而一直都没有做到很好的质量,会裂,会鼓包,会酥碎,也都修修补补就一直用着。我一般都挺老实的,偶尔调皮一下就会受伤。比如麦子晒好了,装袋。我突发奇想用小麦袋子来跳个马,下一秒便脸部着地。脸上至今还有个疤。


站在天井里望向院墙方向,现在视线已经被南屋挡住。小时候,院墙外的白杨树长得很高。我记忆中爸妈最后一次大吵架,就发生在天井里。妈妈愤怒地想砸东西,却下不去手,就把手中的木柄竹头耙子奋力一扔,竟然扔到了墙外高高的白杨树上、一下挂住。听到动静赶来劝架的邻居婶婶说“你看你这一包的劲”,一下子把我妈给得说笑出声。我完全不记得那次他们为什么吵架(甚至不记得老爸当时在干嘛),也不记得他们最后是怎么把耙从树上取下来的,就记得那个飞上树的耙。


堂屋的外间,放着一些杂物。很久以前这里堆过粮食、停过自行车,有过八仙桌,放过茶桌和旧沙发,后来还放过大转桌和凳子。曾溜进来耗子偷粮食,爸妈费很大劲才抓住它,爸爸好像还被耗子咬过一口。有一年夏天,三大娘带着堂姐堂哥拉上我去地里种菜浇菜。干完活,我从菜地里飞奔回家,推开屋门,发现家里竟空空如也。那天在菜地里我第一次听到Olé, Olé, Olé这句歌。


左手边的里间,算是生活起居的主要空间。里间的门是浅黄色带玻璃小窗的实木门(另一侧的里间门是一整扇红色,空心的),不知道爸妈哪里淘来的旧门,从装上那天就很难开合(盖房子的艰辛见《不喜欢露营》)。屋里一盘炕,有个高低柜,柜上有电视,再一个大衣橱,就是家里的主要家具。

有很长一段时间,爸妈常常在炕的一角合计过去几天的开支,详细到几毛。妈妈仔细回忆具体事项,爸爸负责用钢笔写在本子上,我在一边看着爸爸可以用黑色墨水的钢笔,心里很羡慕——当学生只能用一种蓝黑色。我觉得蓝黑墨水好丑,而且很臭。有几年教师节,给老师发漂亮钢笔。爸爸的漂亮钢笔会被我迅速盯上,缠着他给我当我的生日礼物。我确实得手过好几次,且会忍不住带去学校炫耀(然后会被妈妈说一顿)。


也有一次没有得手,爸爸那天可能心情很不好,嫌我在那儿嘟嘟囔囔非常烦,伸手略打了我一个耳光。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被打耳光,包括初中有一年正月十五跟爸妈闹起来被推搡被撕书被撕作业被威胁别上学了那次,也没有挨耳光,所以这个耳光我记得格外清楚。


我在炕上各个角落趴着蹲着写过很多很多作业,让老爸给我讲过很多题,甚至还背过GRE单词。我常年牢牢占据着炕头的位置,还睡过很多周末懒觉。甚至于老妈会把早饭端到炕上,让我吃完再接着睡,把堂姐堂哥羡慕坏了。现在的炕,看着特别矮,还特别小,感觉我一个人躺那里就能占三分之一盘炕。


那年夏天,爸爸坐在炕前的叠椅上,对着炕,当着我面前哭出声,他眼睛很红。掐指一算,那时候爸爸也就是个跟我现在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而已。那个夏天,我跟妈妈分开许久,仿佛第一次分开那么久,可我不敢跟人讲我很想她。有一天黄昏,我迈进门,突然发现妈妈躺在炕头,我愣在门口,顿时眼睛亮晶晶的:“妈你回来了。” 我看到妈妈扭过头来盯着我看,暮色没能掩盖她脸色的苍白。她微笑着看我,但没开口,她的眼睛也亮晶晶的。那是她唯一一次睡炕头。


胡同里的邻居们常常串门,我妈最常去的是隔壁的婶子家。她家曾经有一棵长很大的葡萄架。当年很年轻的婶子跟公婆住在一起,公婆住南屋;现在婶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嫲嫲(方言中对“奶奶”的称呼),她跟老公和幼子住南屋,房子这么多年没变过。婶子家的大弟弟小时候是被宠溺的独苗,他嫲嫲特厉害特护犊子,我竟摸索出一个技能,一秒落泪——只要嫲嫲抵达之前我跟这个弟弟都哭,我就不至于被他嫲嫲训。


我第一次见火腿肠也是在他家。我看着碗柜上的塑料袋封好的圆柱,百思不得其解,“放在这里肯定是吃的,可是这封得死死的要怎么吃?”也就一墙之隔,说话大点声都能听到,食物的香气自不必说。婶子家在家烤烧肉的时候,锅盖一掀,香味一下子就飘过来,太香了。我家蒸馒头,婶子有时候也会隔墙喊一嗓子:“XX你家做什么好饭,真香!”其实她是看着烟囱冒烟故意吆喝的。


胡同头的两家,是这条胡同最早翻盖起水泥大房子的主儿。一家是闯深圳赚了钱回来盖房子,大爷很会讲故事,掌灯剥玉米的夜晚,他常常边剥边给小孩子们讲故事听。另一家夫妇先是炸油条做小生意,后来齐齐进厂打工,记忆里这家大爷喜欢梳背头。


这条胡同好几家的孩子年纪都相仿,却都没有跟我成为玩伴,可能因为我被莫名其妙提前送进小学读书去了,也可能是我性格太内向、常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于周末我都让爸妈把我反锁在家,假装我不在家,甚至堂哥来拍门喊我我都不应。不出门我很开心,一个人把家里的课本、杂书、报刊一遍遍反复看也很津津有味,或者干脆睡个觉,非常自得。我那时候就内向到这种程度,出门见人反而压力山大。


后面一条胡同,我就知之甚少。胡同头曾是间小卖部,我人生中寄出第一封信、接的第一个电话,都是在这个小卖部。有一家人家,大女儿高我一两级。有时候开学前课本还没到,需要借书。社恐的我曾有一次被爸爸带去她家借书,进门就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里面有一只巨高的德牧,我被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小姐姐眉目清秀又略高冷,她是第一个告诉我英文里t有时候发d音的人。


从主路继续下去,有一个小坡,右边也曾是一个小卖部,主人家好像有亲戚在台湾。我第一次买两毛钱的雪糕,就是在这个小卖部,是西瓜红色包裹着白色绵密的雪糕芯,我不记得它是不是确实比一毛钱的冰棍好吃,但是记得那次下决心花两毛钱巨款时的紧张心跳。


坡下其实是座桥,连着两边两个水汪。小时候碰到雨水大的夏天,两个汪都会水位上涨,甚至快要溢出到路面上来。现在它们都变成了丢垃圾的地方。


继续往前,左前方有一处破败的厂房。那里曾经是个繁荣的木器厂,就是皇冠汽车家的厂子。妈妈在这个木器厂打工时,每个月赚的钱要比爸爸的工资高。那可能是家里首次还清债务并开始有积蓄的时候。有一年临近八月十五,妈妈领了工钱,她见一工友给自己儿子买了个大月饼还有一节烧肉猪肠吃得满嘴流油,看我馋得不行却也不吭声。


我从很小就知道,我不可以开口要买东西,因为家里没钱、没有我任性的空间。老妈那天破天荒也给我买了同款,我被小小震撼到,突然这么奢侈吗?!我人生中第一次一个人吃一整个月饼,也第一次一个人吃一块烧肉。我觉得仿佛大富翁一样阔气,简直幸福到飘飘然。然而我的小身板确实无福消受,那天竟吃撑了,最终以腹泻结束。


厂房对面,是一条稍宽些的大胡同。沿着路进去一段,有处还剩一小半的土房子。那曾是嫲嫲(爸爸的娘)家,是爸爸长大的地方,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嫲嫲家院墙里曾经有一棵碗口粗的矮枣树,结拇指大的大早,面而不甜。隔壁的六爷爷院子里有棵很高很粗的枣树,结的是指节一般大的小枣子,又红又甜。


小时候我很不愿意一个人去嫲嫲家,走在路上就感觉很难。嫲嫲寡居多年,凡事以自我为中心,尤其护食。我从未在嫲嫲家感觉到自己受欢迎,反而处处都压抑。最热闹的是过年。大年初一一早,所有人都在嫲嫲家集合,然后浩浩荡荡一群人出发挨家挨户拜年。


年纪相仿的堂哥堂妹和我跟在后面致力于抢糖果,仿佛一年没吃过糖一样。他们一边拜年一边吃糖,拜完年后兜里也所剩无几,转头发现我还有满满两大口袋,因为我一路几乎没怎么吃——我习惯上会先回家把糖整理一遍,然后从包装重复的糖开始吃。今年春节,爸爸告诉我,他们现在已经要坐在家里等别人来上门拜年了。我吓了一跳,原来爸妈已经到了这把年纪。


胡同里有零星几位头发很白的清瘦老太太在阴凉下,坐在简易轮椅上。我仔细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她们的脸,模糊有黑发年轻版本,应该是小时候认识的大娘或者嫲嫲,但已完全不记得应该喊个什么称呼了。我像陌生人一样走过,她们看着我一个陌生人走过,空气安静地如同凝固住。


回到原来的大路,继续往前,右边有一条死胡同。我们曾在最里面的房子租住过一段时间。那是四处漏雨的三间土房。那座土房子里曾经养过老母鸡,专门生蛋给我吃,后来母鸡走丢了。爸爸在那座房子里请帮助盖新房的邻里匠人吃饭,疲劳至极的他一盅酒下去就东倒西歪了。堂姐笑嘻嘻说你看你爸是酒鬼,我于是也笑嘻嘻说爸爸你是酒鬼。爸爸因着这句话委屈了很多年,几年前还念叨过我。邻居家有个厉害的小妹妹。妈妈说我在外面像是个哑巴似的,一个人在路口吃着地瓜,被厉害的小妹妹抢走一个打掉一个,我只会跑回家哭。


但妈妈还说我也小小年纪骂过街。就是巷口对面,之前是个诊所来着。有次我被抓着要打针,竟然挣脱出来,一溜烟跑到街上,还一边大哭一边大声咒骂要给我打针的医生,把妈妈笑惨。我自然是毫无印象的,而且我从小就有很严重的脏话“羞耻症”。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我可能在那天就把往后三十年的脏话quota给用完了。被我骂的那医生估计是蛮受人尊敬的好人缘村医。他后来早逝,但之后很多年间他的名字仍然停留在人们嘴里。


大路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村子的中心十字大街。在立集之前,这个十字路口是村子的“经贸中心”。有卖菜的,有卖肉、卖鸡架子的,有卖凉拌菜的,还有烧肉,基本都是常驻。曾经还有过开着大篷车的外地杂耍班子,就在这里演了好几个晚上的杂耍。当然,村里出殡的队伍,也几乎都会经过这里停下,举行很复杂的半路仪式。听说,我嫲嫲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去围观出殡的队伍。


我目前为止人生中距离尸体最近的时刻,也是在这个十字大街。好像是有一年村有一个人因为什么意外原因死掉,一时轰动,TA的尸体被拖拉机载着停在那个十字大街。有些调皮的小男孩就比着谁胆子最大、敢踩着车轮爬上去看一眼死人。我不甘示弱,也踩着车轮上去看一眼。我的个子很矮,就只看到边缘伸出的白色塑料油纸,上面好像有些红水点,一瞬间我觉得很可怕,意识到里面可能很血腥恐怖,心跳仿佛吓漏一拍,一边跳下一边庆幸自己个子小。这是我的一条莫名其妙的记忆,我常常怀疑这整条记忆的真实性,但是白塑料油纸上溅的红点,是刻在我脑子里的一张彩色照片。


十字路口往北,还有很大一片房子、很多条胡同,不过我都不熟悉,仅仅知道有个小学时候的小姐妹住在那边,还有小学第一位班主任家也在那边(他便是给我取名字的老师,也曾是爸爸的小学老师)。那个小姐妹生得极美,浓眉大眼,像周慧敏。她家里很穷,常常面色苍白,常常胃痛,在家会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打骂,在学校也常受人欺负。可能是我自己很不喜欢被人欺负,我惯常看不惯欺负别人的人,因此跟她走得近。然而到初中就联系少了。很久以后听妈妈说,她有好好长大,嫁了个好人家。


十字路往西,也是一大片住户,也是我不熟悉的区域。每年大年初一,我会跟着几个年龄大些的堂哥去西边的大堂姑家拜年。她家天井里有棵石榴树。大姑一生受很多苦,也已去世多年。还有一些小学同学也是住那个方向,其中一个在高中时变成同班同学,前几年我回家还碰巧赶上了他的婚礼。婚礼上,我碰巧坐在另一个小学同学旁边,得有二十年没见过了吧?闲聊中,同学冷不丁问我:“你牙咋那么白?”我愣住。


中心十字路口往东,是我走过很多遍的路,因为小学就是这个方向。学校最初都是平房,后来建起来一栋三层教学楼。四五年级的时候,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都来这间学校上学。学校现在大门紧闭,早已停止招生办学,孩子们要搭校车去镇上的小学就读。小时候的上学路,一路都是沙子路,有风便尘土飞扬,有雨便坑坑洼洼,胡同里则是泥泞不堪。现在路面全部硬化了,然而也没人再走路上学。


走到这里,我才意识到,从进村开始,一路过来经过几辆小汽车,但并没有见到几个人,空气无比安静,好像地球引力都变弱了,路边偶然出现的野草摇曳着提醒我,这是真实的不是电影里。可能夏天下午比较热,人们呆在家里吹风扇?但更可能的是,更老的老人们几乎都去世了,爸妈这一代的人们四散在各地为他们的子女带孩子,年轻一代则搬去镇上城里甚至全国各地工作打工务工。


胡同早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有很多房子翻新过,但可能已经没有多少人常住。一个将近700户人家的大村子,我小时候有超过2000口人的熙熙攘攘的村子,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宅子空在那里,不出声地衰老着。





爸妈搬出村子已有十多年,他们已经适应冬天有暖气、室内有卫浴的生活。厨房小很多,锅也小很多,但不再需要压水井也不再烧火,自来水天然气炉灶加上一些小家电,足以应对一日三餐。老妈开始做一些我小时候从未见过的菜式,熟练使用蚝油这种南方调料,但不再蒸馒头。家里甚至有了瓶装水——爸爸说那是老妈的朋友帮她从拼多多下的单。每年年夜饭从照片来看没有什么变化,总是煎带鱼煎豆腐炒芹菜等老几样,但不知道口味变了没有?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与他们一起过年。


下午我歪在沙发上刷手机,老妈提出带我去南边超市逛逛买点菜。我看了下地图,走路二十分钟而已,就想着走路过去。老妈坚决拒绝,说太远、提东西勒手。她推出来电动车,等我坐上后座便丝滑出发,轻车熟路。我还从没来过这家超市。上楼直奔蔬菜区,老妈挑了三种蔬菜,称重。又去熟食区,买了点烧猪肝。等我拿好零食,下楼结账。老妈拦住我不让我刷手机付款,自己熟练地报了老爸的手机号,然后从斜挎包里掏出纸币付了钱。


晚饭时,老妈从楼下冰柜掏出端午节包的槲树叶粽子蒸了吃。不过全家只有我一个人吃粽子,几乎算是“特供”。她一边吃饭一边刷着抖音上的竖屏短剧,十分入迷。饭后,老妈又从冰箱掏出一盒冻实了的本地小樱桃,一年只有两周才有的无比脆弱无比多汁的本地樱桃,放到我面前。距离我上一次吃到这种樱桃已经有近二十年了。


楼下开始喊老妈的名字,是她的牌搭子聚上头准备等人齐了打够级。老妈搁下一句“我去打牌了!”,搁下手机,起身出门去。她喜欢热闹,这是她每天晚饭后的娱乐。我速度吃几口小樱桃,也放下手机跟过去,看大家打牌。牌搭子除了几位大爷大妈,还有一个年轻妈妈,看着都是性格活泼健谈的人,口音都略不同,都是从不同地方搬来的这个小区。


夏天闷热,他们都穿着花色的薄衫薄裤各色凉鞋。有大妈坐在一边看孩子,有几个幼儿园小朋友在玩耍,大声用普通话讲游戏规则。一个哪吒头小姑娘,穿了东北红色大花布做的一套衣服,蹦蹦跳跳着,格外鲜活。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棒球帽(没洗头就习惯戴上帽子)和纯黑T恤衫,以及牛仔裤和小白鞋,在这里确实格格不入。我没见过周围任何人戴棒球帽,村里没有,镇上没有,城里也没有。纯黑T恤在平静的环境里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聊,仿佛跟静止的空气融为一体,毫无生命力可言。牛仔裤?谁家好人大夏天放着各种轻量材质的衣裙穿这么闷的衣服自讨苦吃?小白鞋?不闷脚吗?不显脏吗?


我又想起那天进城,在商场里遇到一个年轻女孩子在拍短视频,一遍又一遍在衣架之间走过。她瘦长,卷发刚刚过肩,染成时髦的冷棕色,仔细打理出蓬松感,穿着一套小香风短款衣裙,拎着白色小包,看着镜头很来劲,让我联想到Black pink的Jennie。其余逛街的人们,衣着也都是彩色的、复杂的、热闹的。什么是clean fit?什么是欧洲老钱风?什么极简风、什么性冷淡风?统统没有。


我一瞬间开始怀疑,是不是只有生活节奏极快的地方才不得不“流行”极简?人们已经被生活的车轮追赶得喘不过气,心已经够累了、大喊着“让我静静”,所以衣服绝对不能跟“热闹”沾边。而那些拥有很多时间的人,可以不考虑通勤、不考虑工作、不考虑公共交通,因此衣着百花齐放。


我又仔细盘了一下我的衣柜,当然也跟时髦clean fit /老钱风/极简风/性冷淡风毫无关系,仅纯纯是满足每周五天通勤挤地铁暴走以及工作需求的实用工具。我这纯社畜的衣柜呀。怪不得老妈常常看着我问一句,要不要去买件衣服穿?我弟则干脆地补了一刀:“我从来没有见你穿过裙子...”





回不去故乡,就如同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当我的人生轨迹离开那个村子那间房子那些人,我在成长变化,他们也在发展变化。我们有着不一样变化节奏和变化方向,时间拉远,空间不再,物是人非,我们一定在渐行渐远,没有谁在原地等待谁。维系我们之间联系的,是父母亲友,是自己儿时的记忆,是我刻意不改的乡音。


然而亲人终将远去。我不止一次听人说,他们在父亲去世之后就觉得世界上没有家了、回不去了。这让人恐慌。这避无可避,只是时间早晚。


儿时的记忆,当然是剪辑过的、非线形的,甚至是失真的,这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我新近认识到,我的记忆都是以自己为中心,我还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父辈祖辈的人生。他们的童年是怎样的?他们如何长成了大人?他们的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是如何度过的?​我不在家的日子,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他们如何那样走了那么远?我甚至幻想,要是《哈利波特》的冥想盆真实存在就好了!


而乡音,只是一个过时的时间胶囊。我虽几十年乡音未改,但是乡里的音已然发展改变了。镇上的小朋友们,家庭来自不同地方、口音各异,他们在学校大面积使用普通话,他们的乡音已不是我的乡音了。村子里跟我一样乡音的人们已经老去,年轻人则早已把很多普通话引入了自己的发音体系,遑论网络时髦热词,根本没有乡土版本的发音。就连在城市工作的堂哥堂姐堂妹们也早已如此,他们有时甚至震惊于我的家乡话怎么那么土。小弟则干脆有很多土话的词,尤其是跟庄稼相关的,已经听不懂了——他出生没几年,家里就不再种地了。他的童年已经跟我的童年完全不一样。我的乡音,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年前。只有老妈为我乡音未改而骄傲。


我又一次如此清醒地意识到时间的力量以及drift apart的无可避免。我与故乡,一定在渐行渐远。我内心的时间胶囊当然还在,但那片村镇已经move on,我的生活也已早已改变。他们发展的很好,我也有自己的发展,我们都很好。我们成了彼此独立的环境,我们有各自的节奏,我们当然还有一些联系,只是有一日我们终将挥手彻底作别、失联。


在那一日到来之前,我能收集到多少“冥想盆”、多少“时间胶囊”,来陪伴告别之后的自己?那样的话只要我还在,与我有关联的那片故土那些人就还算存在,吧?即使回不去了,我仍有此执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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