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从硬核野营到精致奢营,在几年间从微博小红书及各种综艺节目慢慢进入到了我的朋友圈。渐渐也有人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露营,我每每婉拒。
露营两个字在我的脑子里被自动拆解成了几件事:列物资清单及采购,搬运物资,开长途车,学习扎营及扎营,防风防雨防寒防暑,防蛇鼠蚊虫,凑合做饭,洗澡洗头发上厕所困难,随时警醒,睡不舒服。这一系列操作,需要极强大且趁手并和谐的搭档,实在可遇而不可求。因此,露营意味着我会肉体和精神双重极度劳累,我很抗拒——为什么要给自己讨苦头?即使我的精力体力动手能力完全可以做到。
我的这个拆解很可能是不合理的,而且其中有很多事项可以通过“外包”以及消耗钱包来化解。至于一起的伙伴,即使不是动手能力全能、性格全和谐,一起的这种共同“劳作”的经历很能够加深感情,理智算起来,一起经历露营应该是稳赚不亏的。可是我还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仿佛苦瓜,苦但也可以做的好吃并且那么健康,但是我拒绝。
风餐露宿四个字,映射到我心里,会产生很多苦的滋味,与浪漫毫无关系。
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家里借住过一处房子,外面下大雨时,屋里有好几处会下小雨。在一个深秋的雨夜,第一次来看闺女的姥爷在打湿的被子里抽着旱烟坐了一夜。天亮后,姥爷认真地说,你们无论如何必须要盖自己的房子。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那一穷二白的爸妈,是如何一砖一瓦地支起来了一座不漏雨的新房。
盖房需要宅基地,还需要土,沙子,砖,瓦,梁木,高粱把子,泥灰,门窗,电线,木头,买这些物资的钱,以及盖房的人工。期间,为了看守物资——因为丢过沙子,甚至丢过珍贵的梁木,我妈晚上会睡在板车上(因为爸爸白天还需要去上班),有简易铺盖,板车上面用棍子撑上塑料膜(我们叫油纸),就是一个简易的帐篷。遇到下雨,铺盖依然会湿掉。我不知道我妈睡过多少的湿掉的铺盖,但我记得我小时候她几乎天天背痛。
我在那座砖泥瓦房长大,读书,最后离家上大学。直到现在,那座房子依然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湾区九天男的帖子在各个群里被热议的第一天晚上,我梦见我回到那处房子,给爸妈翻盖新房,拆了建、建了拆,直到梦醒都没有建好,醒来又郁闷了很久。
上大学报到的那天,是我到现在都无法跟老爸谈起的一天,是每每想到会让我愧疚地止不住泪的一天。
坚定选择去广州读大学而不是去一个更便宜的学校,是为了对得起自己,我也做好了因为没钱而吃四年苦头的心理准备。我没有准备的,是老爸送我到学校之后,他怎么办。我们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在一个治安不好到常常上全国新闻的陌生城市。在学校小超市门口,我挥别了两手空空的爸爸,跟他说要注意安全。
夜晚,新室友说起来在附近旅馆住下的父母,我盯着天花板流眼泪。第二天下午,爸爸又来到宿舍,看我安顿地如何,告诉我他的返程票日期,他接下来会先去一个在东莞打工的同村人那边投宿。我从未开口问他,昨晚上他投宿在哪里。
在此后的几年里,我从老妈与亲戚的聊天里,拼凑出来爸爸从学校离开后的行程。他去了火车站买到最早一班返程的票,在某个立交桥下小心翼翼地眯了一晚,在北京路给我妈买了镯子和手表,到学校跟我道别,然后坐大巴去东莞,找到从未见过面的那位同村人打工的工厂,在工厂宿舍待着,直到回程那天。在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爸爸揣着一个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像流浪汉一样飘荡了两座城市,因为我。
如果我选一所便宜离家近的学校,是不是他就不需要这样露宿街头了?
大三找实习的时候,我在广州一座高楼里面试了IBM。本应是平平无奇的行为面试,但HR小姐姐问我,在广州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什么?我一下子想到了三年前我那当了一辈子老师的要面子的爸爸因为我而露宿街头的那晚,一瞬间泪水决堤。HR小姐姐很尴尬地给我递纸巾,在我讲完故事后把我送走。那是我第一次为这件事哭出来。
读大学那几年,广州治安迅速好转,火车站的危险变成传说,飞车党砍手党绝迹,但是大一新生安全教育的内容变成了肌肉记忆,很多年后在纽约的街头被我重新用上。纽约一直有很多睡在地上的流浪汉,我鲜少靠近他们,却每每被提醒,他们肯定也有很爱的人,就像我的爸爸,在十几年前的某个立交桥下,像他们一样在夜色里睡着。
所以比起亲近自然,我更想有温暖舒服的床和不惧风雨的屋顶,给我自己,给爸妈,从此再也没有“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到目前为止,一直到我能对“风餐露宿”四个字谈笑风生的那一天到来之前,我都不想去露营。我想逃避。
老妈有时会笑着说,我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很擅长逃避。在那个漏雨的老房子里,小婴儿的我尿了,湿漉漉地很不舒服,会翻身爬到妈妈的肚子上继续睡。这时候我妈就知道我尿下了,然后跟我换个边,她睡到我的尿窝,腾出干燥的位置给我,甚至一晚上要倒腾好几次。
爸,妈,谢谢你们那么年轻就撑起不漏雨的屋顶,谢谢你们如此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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