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皆为个人观点感受,欢迎留言探讨观点、不欢迎否定感受。
日前写作《合作:一万种失败与一种成功——从竞技标准舞看关系本质》,我在卡顿许久好借助AI工具破局,终于完毕发布,然而发布后始终有一种复杂的情绪盘亘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认真审视了这股情绪,决定暂停其他文章的写作,先将其梳理一番。
2024年的生成式AI工具继续快速发展,我日常使用ChatGPT, Claude.AI,Gemini三种工具辅助写工作文档、改简历、优化面试答题技巧,非常顺手非常高效,但从未用于公众号文章写作。直到Q4写《合作:一万种失败与一种成功——从竞技标准舞看关系本质》卡住,使用AI来帮忙梳理结构以及增补辅助论点,这让我意识到,工业书面沟通与创作写作是两种东西,而“生”和“生成”仿佛有“生殖隔离”那般遥远。
我在公众号/个人网站发布过的几百篇文章,几乎全部是“呕吐式”写作,某个我关心的主题的思绪在身体里慢慢汇集、最终凝结到不得不“下载”的地步,然后一气呵成,每次写完都有一股身心轻快之愉悦感。也因此我的文章往往都较长,最短的也有1500字以上。“汇集凝结”需要时间,因此我从不曾做到每周多更甚至日更。同时,也因为这样的过程,我写下的所有文字都倾注了我纯度9999的真情实感,我视之为本人灵魂的无损“下载”、最诚实的自我。
这份authenticity对我很重要。而用AI工具辅助完成《合作:一万种失败与一种成功——从竞技标准舞看关系本质》,让我在事后质疑这份authenticity的纯度——我是否在我的pensieve里“掺杂使假”了?用AI生成的例子,甚至只是用AI优化一下的句子,读起来都无比像没有情感的机器。我在内心深处与这样“生成”的文字没有真实情感链接,它们不来自于我本人的灵魂深处,它们仿佛是我找人代孕的孩子、而我好像只是贡献了精子而已。这种“生成”,让“生”异化了,让我不踏实。“掺杂使假”,几乎意味着对自我的背叛。
对于独立写作爱好者而言,纯个人经历经验创作出来的内容如母亲怀胎十月呕心沥血亲自生出的娃,对这个娃已天然有身心灵链接,个人的ego(自我中心的自我意识)可以无限大。
而工作文档、简历等可量化的沟通工具,其核心是面向“读者”、目标让对方尽可能容易地准确通晓你想要传达的信息,个人ego必须无限小。
在职场环境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商业机器的一个小零件,每个人的沟通范式越标准化,越有利于降低摩擦损耗(组织成本)、提升能量转换率和机器的生产效率。实际上,现有的生成式AI对文本的理解和生成已经到达了相当的高度,AI与AI之间可以零摩擦完成转换率为100%的沟通,仿佛讲两种不同语言的人通过高技能的同声传译来取得字面上的完美沟通。可能不久之后的未来,人本身需要具备的沟通能力不再是水桶最短的板,只需要驾驭高度定制且具备通用智能的AI工具,即可实现与世界的沟通。
写工作文档、改简历,是很适合使用Gemini、Claude.AI的场景。工作文档,99%都是毫无感情的沟通机器,追求特定结构以及在特定尺度上的清晰明了无歧义。简历更甚,追求与岗位要求/JD的关键词匹配和成果量化,这些都是AI工具很擅长进行建设性critique的方面。准备面试题答题框架,也非常适合使用AI工具拓宽思路并且定向深入讨论,这些工具是非常优秀的陪练/sounding board。螺丝钉不需要有自己的灵魂,只需要符合标准。
这便是写作的两极:A-纯的作者个体灵魂,B-纯的读者群针灸图。所有的学术写作、工业写作,都必须是B。日常所见的绝大多数商业公众号自媒体,则处在两极中间的某处,不过越往B端越容易有大众传播的商业成功。
这可能也是很多其他形式的内容创作的现状,比如纯导演个人艺术追求投射出的电影VS纯商业策划组合出的电影,当然,多数电影是在中间某处,既有导演“私货”又想得到高投资回报。纯追求读者/观众买单这样的商业成功当然不可耻,过程中借助人力资源和工具提升内容生成效率和效果,是一种“工业”,其产出满足了很多内容消费者的需求。
绝大多数博主,其实是“表演者”,更像是特型“新闻主播”。他们可以调用非常多素材,整合素材的水平有高有低,最终决定他们的成功的是他们面向读者和观众的“表演”水平。表演水平高,不能代表本人对素材范围内的认知深度极强——就好比擅用搜索引擎不等于数学博士、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并不是汉尼拔。
纯追求个人表达,首先满足的是创作者自身的表达需求,大概算是“手艺人”。这些人里的绝大多数(95%+)都无法以此谋生。以音乐人为例,美国大约90%的音乐人收入不足以支撑生活,这还是在美国音乐行业版权保护非常领先的前提下。
我想了好久,为什么那些用了AI的句子读起来像没有生命的机器?可能它们形状太平滑,像是绝对的圆形,毫无毛边的完美并不在现实世界中存在。或者可能它们整体仿佛匀速直线行进、无轻重缓急变化,而这种运动也不存在于现实生活。这种超高清的完美猛地与低像素充满粗糙毛边的普通手作掺到一起,确实会觉得割裂。当然,如果足够节制、再花更多的功夫编辑它们,我相信那些AI句子最终可以被很好地整合进文章、为文章增色。然而我编辑文字的水平和耐心实在有限,没做好,直接结果就是文章发布后的我的复杂情绪和对此的反刍、不踏实、甚至质疑。
人呐,天生最擅长的其实是犯错误和不完美。
再仔细想想,这样非本人原创的句子在文章中占比多少的时候会让作者丧失对于全篇文章的纯正拥有感?这个比例恐怕不会很高。以书为例。文学作品类的书,编辑对文字的贡献一般低于10%。而商业书籍畅销书,编辑对文字的贡献(润色或重构)可能达到50%。以目前的通用型AI工具的文字生成水平来看,它只能替代一部分“编辑”的工作,能把65分作品的生成门槛压到很低,但恐怕无法写出传世作品。
写到这里,我有点想笑。上下几千年,有几个人有传世作品?哲学系毕业生那么多,几千年来有传世作品的哲学家不还是屈指可数吗?产品经理那么多,张小龙也就一人而已。想要作品“传世”,简直是天下第一大妄念,比“螳臂当车”滑稽万亿倍。
文字组合成语句,可能是一般人能够使用的最简单的创作输出方式。文学作品当然有高下,并不是短句子堆在一起就是诗歌,开宗立派的《基督山伯爵》能在21世纪继续影响万千爽文,娱乐亿万的网络爽文往往都是会快速过时的“快速消费品”、仿若酒肉穿肠过。
在文字之上,有声音,有视觉,有嗅觉,有味觉,有触觉,每一样都有无限的深度供天才们创造发挥。
以视觉为例,最早是以绘画为代表的创作形式,有画家的自我表达,也有买主决定的表达。在色彩线条之上,表达人像光影动感质感等的技艺不断演进。买主会出命题,学徒会帮忙,然而画家本人是画作的“生母”及“孕母”。
进入近代,随着相机的技术革命,绘画界抛弃写实进入抽象、开始追求更纯粹的视觉美。伴随而来的是摄影、电影创作,用技术手段“创造”“现实”“美”,成为一个庞大的工业。导演掌控全局叙事风格和创作意图,剧本、场景、表演、摄影、音乐、剪辑等各个部门负责具体的技术实现,最后称之为XX导演作品。
当内容篇幅拉长、而总制作时间不变的情况下(电视剧制作),文本框架的影响力重回高峰,剧本情节和角色塑造是故事能否吸引观众的基石,强如韩剧,编剧作者是塑造作品的“生母”而导演是决定视听技术细节的“孕母”。
如今,进入短剧时代,大数据、视听技术、文本手段,哪一个更能决定其商业成功?历史又如何评判其艺术水平?而不论哪一方面,AI技术进步都能够极大拉高其质量底线,并大幅降低同质量的生成成本。不可避免的一个结果是,我们这些人将经历一段时间的大批量低质量的内容生成。这些内容的大量存在,一方面让“消费内容”供给变得极度充沛、堪比印刷术带来的书籍出版爆发,另一方面可能会让“巷子”更深、是酒香也怕的巷子深,因为分发渠道也在去中心化。
被大批量低质量内容淹没,听上去很可怕?其实不然,而且很多精英也抱持着“去精英化”的知识传播理念。早在七年前马东上“十三邀”时,便鲜明表达过自己的观点,娱乐并不低俗,如果没有观众看,内容的价值就无从谈起。马东站在理解受众需求、做大众传播这一边,反对5%的精英自娱自乐,与许知远的精英视角、担忧“过度娱乐”“内容浅薄化”针锋相对。
过去的2024年,AI工作成果都已经拿诺贝尔奖了。很多人尝试回答,AI会不会取代人类、多久会取代人类?文字工作者在问,影视工作者在问,艺术家们在问,高科技从业人员也在问。大潮已至,我们身在其中。
我问我自己,我的工作未来会不会被AI取代?会的。身在大厂,我的绝大部分工作内容是作为一部机器的零件,我的产出无论是质量还是效率还是能耗,将达不到真正硅基机器的精密与完美。我的存在会被AI取代吗?不会。因为人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时间线,有如实数般处处稠密的feelings,再完美的AI也不可能真正随机地成为有连续性的不完美的人。
扯远了。
回到写作上来。我为什么写作?工作需要的书面沟通,是完全不自我不自由的,而在此时此地我个人的文字,我可以有完全的自我,并且我珍视这样的自我袒露。这便是我的pensieve了,完全的自留地。鉴于此,我不准备改变在两个公众号的已有写作方式、继续做自己,不追求市场洞察和商业变现。
AI工具的普及,让我过半的工作内容更往“标准机器”靠拢。原本这样的工作内容,除了“打工赚钱”外,几乎没有意义。感谢这些AI工具,让这个过程高效了、无痛了。另一大部分工作内容,是往“做社会人”靠拢、同样要求ego越小越好,除了“赚更多钱”,可能还有一层“人类社会观察”、算是有点意义。虽然现有的AI工具不能辅助这部分工作,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会有AI突破而来、帮助人read people。最后仅剩的5%,才是个人创造力和自我实现,这是人永远不会被AI取代的部分。
十多年前当我刚入行做产品经理,是那5%吸引了我。那个愣头青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梦想着像2007年的乔布斯一样做出改变世界的产品。十多年过去,我没有改变世界,我所在的世界在改变,我被世界改变着。“改变世界”不再是梦想、而是一个幻影,而我很偶尔才会梦见它,醒来叹息一秒它的缥缈虚无,便又麻木地睡去。谋生揾食之外,能够倾注自我真情实感于文章,是我心中最后的火苗。
我要它不灭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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