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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往事

2020年进入6月,“摆地摊”登上热搜,并在朋友圈各行各业的朋友中间同时引发了刷屏,多数都是戏谑的口吻。“摆摊”之于我,则几乎是三四十年的家族回忆。

我们叫“摆摊儿”,也叫“赶集”,这是农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约等于“做买卖”。“集”在这里是个名词。集上的卖家都是流动摊贩,我们叫“赶集的”。一种摊贩是卖自家产的农作物或农作物加工品(比如自家菜地里的瓜果,或者大饼油条),另一种是零售批发来的东西,包括农产品和小商品等。他们没有店面,往往只卖固定某种门类的东西,在集市专门卖此类物品的地方摆一个摊子,也因此跟集上的“邻居”们形成某种竞争关系。


同一个村的集并不是天天开市,而是每五天轮转一次,为什么呢?“集”代表着这片区域的人口达到一定级别的经济流量,只有有一定的流量基础的村庄才会立集,也因为村庄的流量、购买力有上限,所以极少有集能支撑起每天开市(县城当然就可以)。但是同一天在不同的村庄可能有两个不同的集在同时进行着,赶集卖货的人们会根据距离以及对生意的判断选择自己去哪个集。


因着对流量的需求,集往往都设在村庄的主干道上,两边是摊位,中间由人流车流通过。集有大有小,看似凌乱,却也不乏章法。《木兰辞》里“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集上也有布市,粮市,鱼市,菜市,肉市等等,每样都有一到数个卖家,既是聚合流量,又彼此竞争。多数市都有非常鲜明的季节性,比如端午前粮市会有稻草、粽叶、黏米卖,春节前则有大片的地方被对联、笤帚、碗碟占去。长年累月下来,卖家们都形成了自己的默契,虽然“冲行”的不愉快也时有发生。


赶集的人们很辛苦,不论冬夏,早早就装车出发,到集上抢着铺占尽量优越一点的摊子(叫做“上集”,类似“上班”),然后风吹日晒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招呼“赶集的”(此处指买东西的)人们,直到下午两点多几乎没有人流的时候(或者东西卖光)休市,再收拾好所有的东西装回车上,结束一天的买卖(即“下集”,像“下班”一样)。买卖好的时候,可能忙得没时间吃午饭;然而生意不好,比吃不上饭更难受。临近节日的时候,大家都需要采买更多,赶集的生意火爆,下集就自然晚一些。临近过年的集格外热闹、格外挤,集甚至会一直赶到快天黑才散。

小时候,庄里很多这样“做买卖”的,风雨无阻。大人很早就出门赶集了,家里孩子起来后自己找点东西吃(甚至不吃)再自己去上学,中午放学自己做午饭或者买点什么吃,只有晚饭是一家人一起。如果有大一些的哥哥姐姐,可以照顾一下小一些的弟弟妹妹。我的很多小学、初中同学。一年三百多天都没有正常早饭,因为家长要做买卖、顾不上。农村人揾食不易呀!现在赶集做买卖的年轻人少了一些,附近及城里的工厂吸收了大量的劳动力,不知道他们的子女现在早饭吃得好不好?


“赶集”同时也一种消费行为,是“赶集买东西”的简称。赶集的买家同样充满了生活智慧。集往往清早就开始了。住的近的精明的主妇(如俺妈)会选择赶好几趟集。九点前上集,一路走走问问,看看有哪些便宜又新鲜的菜肉瓜果可以买,货比三家之后把必须买的买一轮拎回家;再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再去一趟集上,看看有没有东西可以捡漏——往往在快下集的时候摊主会选择“清仓”降价。赶集是及时补充应季生鲜及家用物资的重要途径,尤其是在没有冰箱的日子里。也因为集的相对固定,哪些个摊儿主是贩子(从大农贸市场批发来集上零卖的人)、哪些个摊儿主是卖自家东西,主妇们都门儿清。逢集的日子,人们打招呼都会说“赶集来?买了什么好东西?”然后分享一下自己发现的好价好物。


赶集的还有第三种人:偷儿,有人偷东西,有人扒窃。我没有见过,只从大人们的闲聊中听说。摆摊儿的人与人群隔着摊子,也因为常年固定出摊,甚至可能会认出一些惯偷儿。人流密度大的集,大家推着车子、提着大包小包挤来挤去,可能会被偷儿浑水摸鱼。有些老实巴交卖菜的小摊主,忙起来可能一个不注意,也会被人顺走些什么。年前赶集时买卖儿最好,偷儿的生意可能也是最好的。

七吉村在90年代末才立集,逢“六”、“一”开市,最早只有小小一片,一个扁扁的“王”字、六趟摊位,全部走一遍也不需要半小时。除了庄里的集,我们最常去的是逢“三”、“八”的镇上的集,是附近的六七个集里最大的,起码有我们庄集五六倍大,东西品类更齐全。这个集离村子直线距离不算远,但是隔着南大河、只能绕远去南边公路过河再拐去,所以必须要骑自行车才行。虽然这个集离着镇上的初中很近,我小时候却没怎么去过——那时初中中午不许出校门,我们吃饭都是自带咸菜然后在学校食堂买馒头啃。


因为近,庄里立集后本家摆摊儿卖鞋的亲戚们慢慢都开始选择赶本庄里的集,占了鞋市的“半壁江山”。老宫家人卖鞋的买卖儿,最早应该是八十年代开始由二爷爷带起来的,他还没有赶过几次本庄的集就去世了。从最早用自行车,到人力三轮,再到需要摇把的三轮,到电动三轮,他子侄辈儿的直到现在仍有的在继续赶集卖鞋。卖鞋需要进货。早早步行到二三里外的公路,招手拦去临沂的大客,到批发市场提几箱子货再乘大客回来,再从公路边把货接回来。印象中小时候有几次爸爸深夜出门去公路帮忙接二大爷,我都早已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鞋肯定不是大牌的(名牌是没有的,最厉害的大概是回力,也很可能是仿冒品),但多数是乡村爆款。有的是实用型,下地干活耐穿,有的则要好看,幼儿的小凉鞋,年轻小嫚儿的旅游鞋、小子儿的运动鞋,还有老妈鞋老头鞋,一个摊儿怎么也有个十几、几十种鞋摆出来,不过每类的款式都有限。鞋的质量一般要劣于县城门头(店)里的,但绝对更便宜。我穿着这些鞋子长大,高中看到男同学的运动鞋也不认识,还提醒他说“你的鞋子上是不是掉上白色涂料了?”

“那是个小豹子标志,彪马牌。”


庄里立集是一件大事。跟其他村的集设在主干道上不一样,我们庄的集在庄前的一小片开阔地上,挨着村里主路,只有在年集时才会延伸到主路上,并沿着主路继续摆摊。开市那天,好像是个阴天,我们一帮小学生被拉去排排站,打着旗子以壮声势。我记得我的红领巾打得特别丑。记忆中的集上最鲜活的色彩,来自那细细的五彩斑斓的线团。婶子们会选喜欢的颜色织围巾,小姑娘则会买几毛钱的线(一小缕,以根数计)编手环。我没有编过手环,但老妈的手特别巧,一根不起眼的钩针给亲戚邻里勾了很多围巾。


集离我家只隔了几条胡同,立集之后,我家便成了奶奶赶集的落脚地之一。学校在庄里中央,赶集当天中午放学,有的小伙伴会回家,有的小伙伴会上集买好吃的(可能家里人正好也在赶集卖货)。我会回家看看老妈有没有买什么吃的,然后屁颠屁颠去集上逛一圈,闻一闻烧肉和烧鸡背的香,看一看有什么新奇小玩意儿,去鞋市跟摆摊儿的姑姑大爷们打招呼问好,或者当老妈的跟班、帮忙提东西。爸爸也是没什么“赶集”的能力的,他跟我一样只能当老妈跟班,不过他比我多了一个“钱包”功能。


夏天的集上,卖西瓜的摊儿靠近主路、离家特别近,我很清楚得记得有一次我自告奋勇乐呵呵地抱着西瓜回家,刚要拐进胡同的时候想“托举”一下,然后瓜就掉地上碎成几瓣。我记不清爸妈当时是什么反应了,只记得西瓜被收回了家,瓜瓤很红、籽很多、吃着很甜。冬天的集,红艳艳的冰糖葫芦牢牢占据C位,一块五两支。主要是山楂葫芦,有细杆的、有粗杆的,有的还带芝麻,需要货比三家,仔细挑果子大颗、糖厚的。如果手里有买冰糖葫芦的专款,我一般选细杆儿的冰糖葫芦,然而我最爱的并不是带酸的山楂,而是软枣和山药蛋,外面一层透亮的糖,特别甜。奶奶赶集最爱的零食,好像是柿饼。

我最早的关于电影及“流行音乐”的认知,也来自集上。总会有一两个摊儿,专卖盗版磁带和盗版光盘(我们叫碟子),还有杂牌的随身听等等。堂哥们有时会买两块五一张的电影盘,拿来我家用VCD或者DVD看。印刷粗糙的纸皮里有一个透明塑料袋装着光盘,运气不好的时候盘盗版得太厉害、会播不出来。电影选择多数是香港的鬼片、贺岁片,还有李连杰的动作片。记忆中爸爸有时候会买音乐碟子,在家可以插上麦克风唱歌。我有很多年没有看到爸爸笑着唱歌了。

十来年前回家,老妈很兴奋地说集上来了一个卖油条的,支着油锅现炸的油条特别特别好吃,让爸爸载我去赶集买一点回来。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油条,特别饱满,外脆内润,颜值上佳,不同于庄里卖了很多年的那家——要是现在能来上那么一两根,配上大米饭(白粥;米饭叫干饭),就太美了!

那也是我最近一次去七吉的集。


现在庄里的年轻人打工的居多,摆摊儿做买卖的少了,店铺超市也多了。从前买东西是“赶集”“上店”,现在大家都随时去超市去专卖店,不再拘泥于集的周期性流动。可以想见,随着店多了、人少了、交通更发达了,集只会慢慢萎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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